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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期,我们一起来分享来自于秋雨的一篇文章《我拒绝说它美丽》。
我是本期节目主播,七仔。
拒绝说它美丽
于秋雨
1999年12月21号,秦,印度瓦拉纳西,下榻Judgus旅馆。
昨天的日记还兴高采烈地写道车过恒河时的壮美夜色。
但现在提笔时,眼前的图像完全变了。
昨天因参拜了陆爷院满心喜悦,现在却怎么也喜悦不起来。
原因是我们终于去了恒河岸边,看到了举世闻名的所谓恒河晨雨。
早晨五时发车,到靠近岸边的路口停下,步行过去。
河边已经非常拥挤,一半是乞丐,而且大量是麻风病乞丐,不知怎么任其流浪在外。
赶快过过一条船,一一跳上,立即撑开,算是浮在恒河之上了。
但心绪还未舒展,好几条小船已围了上来,全是小贩,赶也赶不开,那就只能让他们寄生在我们船边,不去理会。
从船上看河岸,实在吃惊,一路是肮脏破旧的各式房屋,没有一所老房子,也没有一所新房子,
全是那些寥寥草草建了四五十年的劣质水泥房,各有大大小小的台阶通向水面。
房子多数是廉价小客店,有未来洗澡住一两天的,也有未来等死住得较长久的,等死的也要天天洗澡。
因此房子和台阶上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挤满了多种人,更多的人连小客店也住不起,特别是来等死的老人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哪有这么多钱住店,那就只能横七竖八悉诉在河岸上,身边放着一堆破烂的行李。
他们不会离开,因为照这里的习惯,死在横河岸边就能免费获化,把骨灰清入横河,如果离开了死在半道上就会与横河无缘。
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么多蚂蚁一般等死的人露宿河边,每天有多少排泄物,因此整个河岸臭气冲天,印度还有一些人认为死了烧成骨灰排入横河,一定会与别人的骨灰相混,到了天堂很难恢复原形,因此便把一具具全尸推入横河任其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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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气候炎热,结果可想而知,此刻天未亮透,气温上低,无数黑乎乎的人全都泡在河水里了,看得出有的人因寒冷而在颤抖,男人赤膊只穿一条短裤,什么年龄都有,以老年为主,极胖或极瘦,很少中间状态,女人披纱只有中老年,
一头钻到水里,花白的头发与沙衣沙巾纠缠在一起,喝下两口又钻出来,没有一个人有笑容,也没见到有人在交谈,大家全都一声不吭地进水,喝水。
有少数中年男女蹲在台阶上刷牙,没有人用牙刷,一半用手指,一半用树枝,刷完后把水咽下,再捧上几捧喝下,与其他国家的人刷牙时吐水的方向正好相反。
突然来了一个警察,拨弄了一下河岸上躺着的一个老人,他显然已经死了,正是好命,死于恒河岸边,没有任何人注意这个场面,大家早已司空见惯,死者将拖到不远游政府的火葬场焚化,但一般人绝不进那个火葬场,只要有点钱一定去河边的烧尸坑。
这个烧尸坑紧贴着河面,已成为河床的一部分,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边,船侧已排着一句句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尸体,焚烧一直没停,恶臭扑鼻,工人们浇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气味更加让人窒息,这一切不仅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而且居然成了恒河岸边最重要的景观。
烧尸坑周围很大一片漏房,全被长年不断的烟火熏得有黑,火光烟雾约十米处,扶着半头死牛,枪梯在外,野狗正在啃着,在过去几步,一排男人正在刷牙咽水,一口又一口。
我们中国人太脆弱了,看到这里全都趴在船檐上站不住,要把胃里的一切全部翻腾出来,连我们强壮的队长郭莹也终于坐倒在船板上。
我请读者原谅,不得不动用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描写,这与我过去唯美主义的习惯完全不同,我不想借此表现对另一个民族的鄙视,却也不想掩饰我对眼前景观的鲜明态度,因为这里的悲哀关系全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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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为人,应该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该做和不该做,世间很难找到一头死相,因为连象群也知道掩盖。再一次感谢我们的先秦诸子早早地教会中国人懂得那么多物。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貌勿动,己知不欲,勿施于人。有时好像管得严了一点,但没有禁止,何以有文明?没有围栏,何以成社会?没有遮盖,何以有羞耻?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
在恒河岸边,我看到的是,人的肮脏,人的丑陋,人的死亡,都可以夸张地裸露,可以毫无节制地释放给他人,释放给自然。由于人口爆炸,这种行为正在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巨集,庞大的人群正日以继夜向河边赶来。
说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始至终依傍着恒河,实际上是比起一生不留任何余地的糟践恒河。
我愤恨地想,早年恒河海清尚能照见人脸的时候,人们至少还会懂得一点羞耻吧,现在在恒河眼中,这群每天早晨破衣烂衫的一个劲排污,长时间拥塞在河边等死,死了以后又要把生命的残渣在河水中飘荡炫耀的人,到底算是什么?
我知道,一定会有人向我解释,一个天天被河水洗涤的民族多么干净,一个在沉雾中男女共浴的图景多么具有诗意,而一种古老的文明习惯又多么需要尊重。
这正如一直有人劝我,写得轻松愉快一点吧,别再那么较劲那么沉重,对这一切解释和劝说,我全然拒绝,今后哪怕有千条万条理由让我来说几句恒河沉郁的美丽,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应,良知不答应。
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一个落后的风俗,而是一场人类的悲剧,因此不能不较劲,不能不沉重,扼住的烟尘全都融入了沉雾。
恒河彼岸上方,隐隐约约的红光拖出一轮续日,没有耀眼光亮,只是安静上升,我看着续日暗下,对人类他还有多少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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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到岸上,突然发现河边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着一个用白布紧包全身直露脸面的女子,她毫无表情,连眼睛也不转一转,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暴风中,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她分明是一个中国女子,估计是一个华侨,不知来自何方。
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或是做出了决绝的选择,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只是齐齐地抬头看着她,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让我们帮她一点什么,我们心中都在呼喊,回去吧,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
感谢于秋雨的这篇文字!我是七仔。FM Reading 感谢您的用心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