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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祖母的季节
2024-08-15 29:10

祖母的季节

文:苏童

主播:文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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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期我们来分享来自苏童的文章,祖母的季节。我是本期节目主播文涛,祖母的季节,作者苏童挂在门楣上的纵叶已经发出了灰褐色,风沙沙的吹着那捆纵叶,很像是雨声,真的下雨了,雨丝白茫茫的扫荡在门楣上的纵叶上,吹着那捆纵叶,很像是雨声,真的下雨了,雨丝白茫茫的扫荡在门楣上的纵叶上,吹着那捆纵叶上,很像是雨声,真的下雨了,雨丝白茫茫的扫荡在门楣上的纵叶
在我家门前支起一张网,那捆纵叶又沙沙的响起来,像是风声了,祖母坐在门槛上,注视着沿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跌落下来,汇在石烙路上,匆匆忙忙的流走了,
入秋以来,不知下了多少场雨,村落水淋淋的挣腾着雾气,村外五里远的白杨湖从早到晚都在涨潮,潮声越过空旷的黄沙滩和玉米地,在我们村子里回响,祖母一直在倾听那声音,
很早以前,祖母就聋了,但是那个秋天,她说她什么都听见了,每天早晨,她被雨声和潮声惊醒,便对灶边烧火的母亲说,
风营子,今天我要走了,祖母天天坐在门槛上听雨,身态宁静而安详,那捆棕叶在门栏上轻轻摇晃着,被雨润湿了,不再响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
去年秋天是我祖母的弥留之际,我们家的人都记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春天的时候,我祖母还坐在后门空地上包粽子呢,有一只洗澡的大木盆装满了清水,浸泡着刚从湖边尾地里披下的青粽叶,我家屋前屋后都是那股凉凉的清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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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把手伸进木盆,哎,祖母骂了,她不让人把马蹄的青粽叶搞乱了,我们白杨湖一带的人都包小饺粽,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
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张粽叶里,握成一只小小的形状来,塞紧,包好,扎上红红绿绿的花线,有一只粽子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低头朝那只粽子左看右看,
发现祖母包的粽子一年比一年大,挂着香喷喷的沉甸甸的,祖母跨着竹篮走过横七竖八的村弄,去五里外的白杨湖边采青粽叶,我跟着她,
我们站在湖边的黄沙地上望着四处可见的萎丛,然后赤脚涉阔一片浅水,走进最南面的那层芦苇里,祖母喜欢这里的萎叶,
祖母对我讲,这一带水域有小青蛇,问我怕不怕,又跟我说小青蛇不咬人,小青蛇游过的水里长的尾子都是甜的。
祖母踩着白杨湖的青粽叶,时不时俯视身下的湖水,湖水波动着,把她穿蓝袄的影子都搅碎了,有一次她俯视着那个影子,突然手里抓的尾叶掉落了,祖母站在湖水里颤抖着,
她告诉我,告诉我她刚才看见了祖父的脸,她说她没有眼花,那确确实实就是我的祖父。
老家伙,来拉我走了。
祖母对着湖水自言自语,她一笑起来,脸上便苍老了许多,那种笑又凄凉又欣慰。
我记得祖母的头发就是那个春天白的,她常常一个人到湖边去,去很长时间,有一片芦苇的叶子差不多都让她披光了,她赤着脚站在冷冷的湖水里俯视着水面,说她又看见了老家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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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下网的人,看见我祖母在水里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哭的,都说她的眼睛也许真看见什么了。
家里人猜测,祖母是看见游过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属蛇,他跟我这么大的时候,村上人都喊他做小蛇儿。
他十七岁娶了我祖母,我祖母就成了小蛇儿家里的,去年端午节的时候,祖母坐在后门空地上不停地包粽子,几乎堆成了一座粽子山,没有人去劝阻她。
祖母年近古稀,但不糊涂,直到去世,没干过一件糊涂事。
有一天村西的老寿爷,夺过我家门前,看见门楣上一捆捆的粽叶,这样对我的父母说,小蛇儿从前最能吃粽子了,一顿能吃八个。
父母亲一个编竹篓,一个披披衫,他们对老寿爷笑着,并没有说什么。
我祖父也死于秋天,死于异乡异地一个叫石码头的地方,村里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没见过他,包括我的父母亲,据说他是在新婚的第五天后出走的。
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没有人能知道其中的缘故,祖母守着他留下的老屋过日子,闭口不谈祖父的事。
许多年过去了,村里人还是喊我的祖母小蛇儿家里的,有一年,老寿爷跟着饭米船速水而上,来到湖北的一个码头上,遇到了我的祖父,他正在码头上的石阶上为一个虾女人操琴卖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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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异乡遇见村里的熟人,祖父并不激动,他抛下虾女人和围观的人群,跟着老寿爷上了饭米船,他帮着村里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着老寿爷进了一家小酒店。
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后还吃了八只粽子,你回去吧,你儿子会满村满村的跑了。
老寿爷说着,祖父喝白干喝得满脸通红,摇着头说,不回去,不回去,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后来,祖父把他的二胡交给了饭米船上的人,带回了家,大家都站在东去的船上向他挥手,看见祖父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那块突出的石头上,身边滚动着浓浓的尘雾。
那地方多雾,我们家房梁上挂着祖父留下的二胡,从我记事起,那把二胡就一直高高挂在一家人的头顶,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要把它挂得那么高,谁也摸不着。
有时候仰视房顶看见那把二胡,会觉得祖父就在蛇皮琴棚里审视着他从前的家。
有一年过年前,我母亲架了把梯子在老屋的房顶四周弹灰尘,想找一块布把那二胡擦一擦,但是猛听见下面的祖母惊恐地喊道,
母亲回过头来说,祖母固执地说道,别擦了,啊,不用擦。
她盯着我母亲的手,眼睛里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母亲低头想了想,下来了,从此再没去碰过房梁上的二胡,那把二胡灰蒙蒙的凝固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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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秋天不是好季节,那没完没了的雨就下得不寻常,我祖母坐在门槛上凝视门楣上的旧纵叶,那些纵叶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祖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向每一个走过家门口的村里人微笑着,目光里也飘满了怜悯的雨丝,从白杨湖的黄沙滩传来了潮声,她在那阵潮声中不安起来,屏息静气,哭黄的脸上泛起了不祥的潮红。
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母亲对串门的亲戚说,串门的亲戚也这么说。
那天,父母亲去田里收山芋,雨还在下,门前的石烙路上静静的,半天没有人经过,我看见祖母倚着门板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神秘而幽远。
我过去轻轻摇了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她没动,我紧张地喘着粗气,突然她微笑了,眼睛却仍然紧闭着,紧跟着她说,
我呀,没死,你这傻孩子。
就是那个下雨的午后,祖母第一次让我去把房梁上的二胡取下来,就像过去让我的后门菜园拔小葱一样。
可是我在梯子上,向那把二胡靠近时,心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多年的灰尘浮雕后,祖父留下的二胡被我抱在胸前,二胡在雨天的幽暗里泛出一种少见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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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心很热,浸出汗水,总感到二胡的舌皮筒里也是热的,有个小精灵在作怪,我没见过这种紫檀木二胡,禽筒那么大,这舌皮应该是蟒蛇的。
默默两根禽柱,禽柱翘翘的,像水塘里结实的水牛角,我神色恍惚,听见祖母沉重的鼻息声围绕在四周,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祖母问我,你刚才看见他的脸了吗?
他的脸上浮起少女才有的红韵,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
我摇头,也许在我伸手摘取那把二胡的时候,祖父的脸曾浮现在房林下的一片幽暗之中,但是我没有发现,我没有看见我的祖父。
你这傻孩子,我死了,这二胡就是你的了。
祖母说着,并且闭着眼睛回忆着什么,脸上的红韵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那老鬼,尖天的跑到我的梦里来拉琴呢,拉得好听着呢。
有一个瞬间,我感到紫檀木二胡在怀里躁动,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琴声从蛇皮筒里涌出来,越过我和祖母的头顶,在茫茫的余雾里穿行。
我抓住马尾琴弓,琴弓挺轻的,但是似乎有股力,要把我的手弹回来,我的手支持不住了,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
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不拉呀?
祖母焦虑起来,她猛的睁开眼睛,带着痛苦的神色凝视那只二胡,我看见祖母苍老的面容映在紫檀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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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斜斜的飘过门前,雨声中传来了村里人砸他的脚步声,他们收山芋回来了。
我父母亲满腿泥拧出现在门前,紫檀木泛出的红光晃了他们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一个站在门里,一个扶着门框,奇怪的看着我和祖母。
二胡还倚在我的胸上,我终于没有拉响祖父留下的二胡,那是我祖母逝去前几天的事。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这事,都说我不懂事,说我那天无论如何要让祖母听听那把二胡的,我很难过。
我不会拉二胡。
秋天下最后一场大雨的时候,我母亲从箱子里找出祖母的老衣,那是我祖母几年前自己缝的,颜色像太阳一样又红又亮。
我见过村里几个死去的老人,他们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都挑选了鲜艳的颜色,那大概是有道理的。
母亲把红色的老衣挂在她房间里,光鲜暗淡的房间瞬间便充斥了强烈的红光。
母亲说那是为了镇邪,红颜色能镇邪。
后来我母亲打开了祖母常年锁着的一个黑漆木盒,木盒里空空的。
我母亲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急忙走到后门去,对编竹楼的父亲说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呀?
那块金锁,我嫁过来的时候他给我看过呀,啊,又不是想要他的,他干嘛藏起来呀?
我父亲沉默了一阵子,来到祖母身边,轻轻地把她从昏睡中唤醒。
娘,娘,您的金锁呢?
没了,早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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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那会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的脸。
娘,我们不要,让你老都带走。
我不带走,死了还带金锁干什么呀?
祖母说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微笑,笑得那样神秘,让人永远难忘。
我父母亲凝视着她不满皱纹和老人般的面容,愣睁了半天,等着她告诉什么。
但是祖母却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微笑也渐渐消退了。
父亲站在那儿,忽然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朝着母亲背后推了一把,沙哑着嗓子说,哎,走吧。
他们两个点着脚尖,轻轻地离开了。
祖母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继续着她的梦境。
我祖母清贫了一辈子,没有给家里留下任何值钱的物件,
连唯一的金锁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只有一捆一捆的旧粽叶还挂在我们家的门楣上沙沙地响。
在长长的秋天里,我在祖母留下的旧粽叶下面,
出出尽尽,总能闻到白杨湖边的芦苇清香。
春天,那个祖母的季节就亲润着这股清香。
我料定,在每年的端午节,祖母还会将温暖的手伸向我,
在我的脖颈上挂上那个用红线扎紧的小小粽。
我挂着这只粽子跨出家门,走过村弄,
在白杨湖一带燕子一样掠过,走过春天,走过秋天。
即使是在白杨湖外面的世界里,
祖母的粽子也会留下永恒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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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坟在白杨湖边上,坟上长着一株娇黄的迎春,
没有青草,青草还没长出来。
清明去扫墓的时候,母亲带着锡箔和纸钱,
我拿着又一株迎春花,
父亲却在壁弯里夹着祖父留下的那把二胡。
一开始我就觉出了气氛的异常,
一路上我不时用眼光询问父亲,
但是不敢开口。
父亲走在野草极兮的湖边小路,
经常仰起头,望一望四月里晴朗湛蓝的天空,
神情肃穆而阴郁。
事情就发生在祭坟以后,
那会坟上的纸钱还没燃尽,
胡风吹过时,纸钱还带着火星纷纷扬扬的腾起来,
好像凌空飞舞的黑蝴蝶。
我看见父亲慢慢的朝祖母的坟头跪下去,
他把那把紫檀木二胡放在坟头,
坟上的火光猛的暗淡了一下,
随之又窜出一群枫叶般的火苗来,
我祖父的紫檀木二胡被点燃了,
我又茫然又恐惧的注视躺在火焰里的二胡,
注视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肃穆的脸,
他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紫檀二胡奇怪的影子,
我一下意起了多年来父亲仰视房梁的目光,
那种我无法理解的目光,
和祖父留下的二胡纠缠了多少年呢?
但是为什么要烧掉祖父的二胡?
为什么要烧掉祖父留下的二胡呢?
父亲仍然跪在坟前,
母亲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我祖母在坟下,
她在无底的黑暗里应该看见这枫叶般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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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从芦苇丛中穿出来,
在空荡荡的滩地里东碰西碰,
我们面前的火焰久久不熄,
在一片沉寂中,
我们听见那把二胡在火苗的吞噬下,
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
似乎有什么活物在琴筒里狠狠的撞击着,
是你爹的声音吗?
母亲的声音在打着颤,
父亲庄严的回答道,
不,
是娘的声音,
当舍皮琴筒发出清脆的开裂声时,
我看见了从琴筒里滚出来的金光闪闪的东西,
那东西夺过火堆,
夺过父母亲身边,
落在我的脚下,
那是我祖母的金锁,
直到现在,
我还无法解释家里发生的好多事,
我告诉你们了,
我的老家在白杨湖边的一个村子里,
老家还有父亲和母亲,
他们住着祖先传下来的两间瓦房,
我祖母已经故去,
祖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在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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