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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5 12:09

老人鱼

文:严歌苓

主播: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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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欢迎收听悦读FM晴霆文字的声音网络广播。
这一期我们一起来分享来自颜柯林的老人鱼。
我是本期节目主播,薇薇。
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
他们只有通过宠爱惠子才能恩爱。
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
天下雨的话,老人手里是一把雨伞。
天晴便是一把阳伞。
熟天,老人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
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惠子时,从棉袄下拿出一个绣针热水袋。
老人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
他只是在惠子受了气才咆哮。
外公隔三差五地咆哮,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
开始惠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
她觉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
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
过后,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翻白眼。
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长。
其他话外公都当没有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捏了,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
后来外公去世了,成年的惠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
大概是在九岁那年,惠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
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
被惠子称为外公的老人,血缘上同的毫无关系。
不过那是后话,现在惠子还小,还天真,外公对于她,是靠山,是胆子,是一个坐骑,是一个暖水袋。
冬天惠子的被窝里总有一个滚烫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惠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给惠子捂被窝。
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收音机。
一个小时后被窝热了,惠子再睡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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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去世不久,惠子妈从乡下回来。
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人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
长谈进行到天黑,惠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热而痒,在眼中爬动。
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惠子擦眼泪。
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惠子心碎。
外公用体温喂她捂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惠子痛心。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地告诉惠子,外公是一个外人。
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
但惠子妈和惠子爸没料到,惠子临场叛变。
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神,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
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节咸鱼放在米饭上蒸。
惠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惠子的脚,惠子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
外公把咸蛋黄放到惠子碗里,自己吃蛋白。
惠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
外公说,那是她的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
惠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相,就想,明儿跟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又有什么滋味。
惠子听到此处,明白外公从头到尾完全清楚。
以后的几天,惠子妈开始忙着给惠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
惠子坚持不戴棉袄,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
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
老人想点头,但她颈部的残疾让她摇头摇得很有力。
她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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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半条芸片糕,里面的果仁全没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没了和重筑的。
惠子把它们装进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
惠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嫉妒。
在惠子跟她的父母离去的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
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碗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夹鸡腿。
外公把鸡腿放在惠子的米饭中,惠子夹出鸡腿放进外公碗里。
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
在惠子爸妈看来,老人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
以及那唇里唇气的亲密之情。
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意,就证明吃的重要,
也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对于惠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
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已现成掉在屋檐下。
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刷洗掉,鱼肉还是尚好的。
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惠子妈的大旅行包。
惠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惠子的。
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
惠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到。
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张脸,有个鼻尖和瞎撇的嘴唇,
这使它们看上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惠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
偶尔想到,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
一排胸脯排得叮当作响的形象。
一想到此,她就紧张,懊悔。
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惠子无地自容。
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它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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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惠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一次,惠子忽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的口气写的,上面称
小惠子,我的牙。
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惠子寄一些钱给她。
她说自己病了,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
一夜疼到鸣,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
若惠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惠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底,灵嘴也戒掉了。
她只在信封里加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
老人没有一个亲人,她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惠子。
感谢言歌玲的这篇文章。
我是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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