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欢迎收听FMReading 倾听文字的声音网络广播
这一期我们一起来分享来自三毛的一篇文章 背影
我是本期节目主播 胡夕之舟
那片墓园曾经是何须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
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后墙
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绳
还有那一扇古老的生化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地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
好似乡愁般的依恋着它
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
当时并不明白
不知以后这竟是何须要归去的地方
是的 何须是永远地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养生如席
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
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何须最后工作的地方
看得见古老的小镇
自然也看得见那蓝色的雾
总是痴痴地一直走到黄昏
走到幽暗的夜
慢慢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
拿了一个大铜环
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走来
嘀嘀地劝慰着
嘀嘀地劝慰着
回去吧
听了我向他道谢
默默地跟着他穿过一排一排十字架
最后看他锁上那扇崩溃生死的铁门
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
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
门便很快地打开了
面对的是憔悴不堪
03:01
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
爹爹妈妈我回来了
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
躺下来望着天花板
等着黎明的再来
清晨六时
墓园开了
又可以往河西奔去
父亲马上跟进了卧室
母亲总是捧着一碗汤
茶颜观色
又近乎哀求地轻声说
喝一口也好
也不勉强你再去坟地
只求你喝一口
所以这么多天来
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
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
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
将自己侧埋在枕头里
母亲站了好一会儿
那碗汤又捧不出去
客厅里一片四季
父母亲好似也没有再交谈
不知是河西葬下去的第几日
堆着的大批花环已经枯了
我跪在地上
用力将花环里缠着的铁丝拉开
一趟又一趟地将拆散的长梗
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丢掉
花没有了
阳光下露出来的
是一片黄黄干干的尘土
在这片刺目的
被我看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土地下
长眠着
我生命中最最心爱的丈夫
鲜花又被买了来
放在了住满水的
棉花棚里
那片没有名字的黄浮
一样固执地
沉默着
微风里
06:07
红色的
白色的玫瑰
在轻轻地摆动
却从也带不来
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正午
我从墓园里下来
停好了车
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不时
有认识与不认识的路人经过我
停下来
照着岛上古老的习俗
握住我的双手
亲吻我的额头
喃喃地说几句
挚爱的语言
然后低头走
我只是盲目地在道谢
根本没有在听他们
手里捏了一张
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白纸
上面写着一些
必须去面对的事情
要去葬仪社结账
去宅法院
去找法医
看解剖结果
去警察局交回何希的身份证
和驾驶执照
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
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
去市政府
请求墓地试验许可
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
去打长处电话
给马德里总公司
要何希工作合同证明
去打听计车夫
为他加纳历讨的传契和费
去做一件又一件
刺心而无奈的琐事
我默默地盘算着
要先开始去做哪一件事
又想起来
一些要影印的文件
被忘在家里了
天好自非常地闷热
黑色的葬符更是人
寒出如雨
从得知何希出事时
那一刻便生上来的狂渴
又一次地起了上来
这时候在邮局的门口
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
那是在何希下葬之后
第一次在镇上看见他们
09:02
好似从来没有将他们
带出来一起办过事情
他们就该当是
成天在家苦盼我回去的人
我还是靠在车门边
也没有招呼他们
父亲却很快地指着我
拉着母亲过街了
那天
母亲穿着一件
藏心色的衬衫
一条白色的裙子
父亲穿着
他在仓促中赶回这个离岛时
唯一带来的一套
灰色的西装
居然还带了领带
母亲的手里握着
一把黄色的康乃馨
他们是从镇的内部走路来的
父亲那么不怕热的人
都在茶喝
你们去哪里
我淡淡地说
看何希
不愿意
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要去看何希
母亲又说
找了好久好久
才在一条巷子里
买到了花
店里的人也不肯收钱
花又讲不通争了半天
就是不肯收
我们丢下几百块跑出店
也不知够不够
父亲急急地告诉我这件事
我仍是默默地
现在回想起来
父母亲
也只是从家里
走了长长的路出来
在买花的时候
又不知道绕了多少冤枉路
而他们那几日
其实也是不眠不食地
在受着苦难
那样的年纪
怎么吃得消
在烈日下走那么长的路
开车一起去墓地好了
你们累了
我说
不用
我们还可以走
你去办事
母亲马上拒绝了
路远又是上坡
还是坐车去的好
再说还要回城
不要不要
你去忙
我们认得路
父亲
没说了
不行
12:00
天太热了
我也坚持着
母亲重复着这一句话
好似我再逼她上车
便要哭了出来
这几日的苦
在她的声调里
实在也控制不住了
父亲母亲默默地穿过街道
弯道上山的那条公路去
我站在他们背后
并没有马上离开
花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里
父亲弯着身
好似又在掏手
爬 擦汗
耀眼的阳光下
挨伤
那么明显地压垮了他们的两肩
那么沉重地
拖住了他们的步伐
四周不断地有人在我面前经过
可是我的眼睛
只看见父母
渐渐远去的背影
那份肉体伤
实实在在地胶壳的感觉
有时人
晕神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
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
不明白为什么何夕
突然不见了
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父母
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
去上一座谁的坟
千山万水
来与我们相聚
这个梦
是在一条
通向死亡的路上
粗语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
没有一滴泪水
只是在那儿
想吃了过去
这街书报店的老板
向我走过来
说来
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
带我去你店里喝水
他扶着我的手肘过街
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
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
两个悲愁的身影
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到何夕身旁去时
看见父母亲那束康乃馨
插在别人的地方
我立刻
看见那束康乃馨
15:00
插在别人的地方了
那是何夕时候
旁边的一座新坟
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
某片没有名牌的黄土
自然是会弄错的
更何况在下葬的那一刻
因为我狂叫的缘故
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
他们是不可能
在那种时刻
去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
花给了你是好的
请你好好照顾何夕吧
我轻轻地替老婆婆
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
又将那束错放的花
扶了扶正
心里想着
这个识别的墓碑
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殿里
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
又说明了四周阑珊的高度
再请他做一块厚厚的牌子
拼在十字架的中间
他本来
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
如果要刻太多字
就得再等一个星期了
我抱歉地说
不用
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
何夕 玛利安格隆
安息
下面刻上
你的妻子 纪念你
我轻轻地说
刻好请你自己来拿吧
找工人去做坟
给你用最好的木骨子
这份工作和材料
都是送的
孩子 坚强了
老先生粗糙柔利的手
重重地握着我的两肩
他的眼里
有泪光在闪烁
要付钱的
可是一样地感谢你
我不自觉地向他弯下腰曲
我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
夜间总是跟着父母亲
在家里度过
不断地有朋友来探望我
我说着西班牙语
父母便退到卧室里去
窗外的海
白日里平静无波
18:01
在夜里
一轮明月的照耀下
向着拿走何惜生命的海洋
爱抚得更是温热
父亲母亲与我
在分别了十二年之后的
第一个中秋节
便是那样地度过了
讲好那天是早晨十点钟
去拿十字架和木兰衫的
出门时
没见到母亲
父亲好似没有吃早饭
厨房里
清清凉凉的
他背着我站在阳台上
所能见到的
也只是那逃亦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
窝在他身后嘀嘀地说
要不要陪你去
今天去做哪些事情
爹爹妈妈语言不通
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听见父亲那么痛惜的话
我几乎忍不住
想请他跟我一起出门
虽然他的确
是不能说西班牙话
可是我如果要他陪
他心里
会好过得多
哪里
是我对不起你
发生这样的事情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开了门便很快地走了
不敢告诉父亲
说我不请工人
自己要去做粉的事
害他拼了命
也要跟着我同去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
对我来说
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兰山
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
埋着河西的红土
习惯自己去住它
永久的青岩
担心自己用手
用大石块去挖
去钉去围
披河西的红土
做这世上最后一件事情
那天风特别地大
排散在车道旁边
堤防上的浪花
飞溅得好似天狗
我缓缓地开着车子
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
也沾满了风吹去
海水
突然
在那一排排被海风拾搏得
几乎成了古灰色的
老木房子面前
我立刻
看见在风里
水雾里
举举独行的母亲
21:01
那时人行道上
除了母亲之外
空无人迹
天气不好
熟路的人
不会走这条堤防边的拉带
双手
重沉沉地
各提了两个很大的
超级市场的口袋
那些东西
是这么地重
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
弯着小腿
在慢慢
一步又一步地拖着
她的头发在大风雨里
翻飞着
有时候吹上来
盖住了她的眼睛
可是她手上
有那么多的东西
几乎没有一点法子
扶起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零零地
会是我的母亲吗
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
还穿着大红衬衫
跟着和煦与我
像孩子似的采野果的妈妈
是那个同样的妈妈
为什么她变了
为什么这明明是她
又实在不是她
这个憔悴而沉默的夫人的身体
不必说一句话
便荷叶似地奔流出来了
她自己的灵魂
在她的里面
多么深的悲伤
委屈
顺命和眼泪
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
向人诉说了个
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地提着
她的那几个大口袋
怎么样的打击
好似也提得动她们
不会放下来
我赶快停下车向她跑过去
妈妈你去哪儿了
怎么不叫我
去买菜啊
母亲没事似的挥带着
我拿着超级市场的空口袋
走到差不多觉得要到了的地方
就指着口袋上的自问人
自然有人会拉着我的手
带我到菜场门口
回来自己就可以了
以前何夕跟你
不是开车送过我好多次吗
母亲
竟然和蔼地说着
想当母亲是在台北
住了半生
也还弄不清街道的人
现在虽然一个人
在异乡异地拿着口袋
24:00
到处打手势问人菜场的路
回公寓又不晓得走小街
任凭地方上的浪花
飞溅着她
我看见她的样子
自责她
恨不能自己死去
何夕去了的这些日子
我完完全全将父母亲忘了
自私地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
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
心慌了他们也痛
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
因为没有我语言的门戒
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
当然
他们日用品的缺乏
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这一阵
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想你过
只记得何夕的家属
赶来参加赞礼过后的那几个小时
我被打了镇定剂躺在床上
药心没有用
仍然在喊何夕回来
何夕回来
父亲家当时也快崩溃了
只有母亲
她不进来理我
她将我交给我眼泪汪汪的好朋友
葛劳丽艳
因为她是医生
我记得那一天
厨房里有油锅的声音
我事后知道
母亲发着抖
撑着用一个小平底锅
在一次次地炒蛋炒饭
给我的婆婆和何夕的哥哥姐姐们开饭
而那些家属
哭好一阵
吃一阵
然后赶着上街
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
相机
匆匆忙忙地奔鸡而去
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
买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
以后的日子
再没有听见厨房有炒菜的声音了
为什么那么安静了呢
好像也没有看见父母吃什么
妈妈上车来
东西太重了
我送你回去
我的声音耿住了
不要
你去办事情
我可以走
不许走
东西太重
不许走
东西太重
27:01
我上起强大的重口袋
你去镇上做什么
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是去做坟
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
你先上来嘛
有事就快去做
我们语言不通
不能帮上一点点忙
看你这么东奔西跑
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你以为做大人的心里不难过
你看你
自己嘴唇都裂开了
还在争这几个又不重的袋子
她这些话一讲
眼睛也湿透了
母亲也不再说了
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
拉风铃
肌肤开始跑起来
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
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
她叫了起来
你脊椎骨不好快放手
这时
我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又不能通畅地呼吸了
肋骨边针刺地刺痛起来
我放了母亲
自己慢慢地走回车上去
趴在驾驶盘上
这才将手赶快压住了痛的地方
等我稍稍喘过气来
母亲
已经走远了
我坐在车里
车子斜斜地
就停在街心
后望镜里还看得见母亲的背影
她的双手被那些东西
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
可是她仍是
一步又一步地在那里走下去
母亲踏着的前方
是一片又一片破碎掉的心
她几乎步伐鸟枪了
可是手上的重担
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
我知道
只要我活一天
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米
回忆到这儿
我突然热泪如亲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那么心酸
那么苦痛
只要还能握住它
到死
30:00
还是不肯放弃
到死
也是甘心
父亲
母亲
这一次孩子又重重地伤害了你们
不是前不久才说过
再也不伤你们了
这么守诺言的我
却是又一次失信于你们
虽然当时
我应该坚强些的
可是我没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
你们万里迢迢地飞去了北非
原来冥冥中
又去保护了我
你们那双老硬的翅膀
什么时候才可以休息
终于有泪了
那么我还不是行尸走肉
父亲母亲
你们此时正在安睡
那么让我悄悄地
尽情地流一次泪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
好似总是背着你们
你们向我
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
也好似恰巧
都是一次一次地背影
什么时候我才能
面对面地看一眼
不再隐藏彼此
也不止在文章里
偷偷地写出来
什么时候我才肯
明明白白地将这份真诚
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
向你们交代得
清清楚楚呢
感谢三芒的这篇文字
我是不析之舟
FM Reading
感谢您用心领导
我们下期再见
感谢您的收听
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