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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5 18:17

住多久才算家

作者:刘亮程

主播:上官楚璇

00:05
大家好,欢迎收听悦读FM轻听文字的声音网络广播。
这一期我们一起来分享来自刘亮澄的一篇文章,住多久才算是家。
我是本期节目主播,相关雏玄。
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
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
如果这间房子结实,我就不挪挪地住一辈子。
一辈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在一个屋顶下遇寒和纳凉。
如果房子坏了,在我四十岁或者五十岁的时候,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
我会很高兴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盖一栋新房子。
我庆幸自己竟然活得比一栋房子更长久。
只要在一个地方久住下去,你迟早会有这种感觉,
你会发现周围的许多东西没有你耐活。
树上的麻雀有一天突然掉下一只来,
你不知道它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
树有一天被砍掉一棵,做了家具或当了柴烧。
陪伴你多年的一头牛,在一个秋天终于老得走不动。
算一算,它远没有你的年龄大,只跟你的小儿子岁数差不多,
你只好动手宰掉或卖掉它。
一般情况,我都会选择前者,我舍不得,
也不忍心把一头使唤老的牲口再卖给别人使唤。
我把牛皮钉在墙上,晒干后做成皮鞭和皮具,
把骨头和肉炖在锅里,一顿一顿吃掉,这样我才会觉得舒服些。
我没有完全失去一头牛,牛的某些部分还在我的生活中起着作用,
我还继续使唤着它们。
尽管皮具有一天也会磨断,拧得很紧的皮鞭也会被抽散扔到一边,
这都是很正常的,甚至有些我认为是永世不变的东西,
在我活过几十年后,发现它们以几经变故面目全非,
而我仍旧活生生的,虽有一点衰老迹象,却远不会老死。
早年,我修房后面那条路的时候,曾想这是件千秋工业,
我的子子孙孙都会走在这条路上,路比什么都永恒,
它平躺在大地上,折不断,刮不走,再重的东西它都能经得住。
03:03
有一年,一辆大卡车开到村里,拉着一满车帖,
可能是走错路了,想掉头回去,村中间的马路太窄,转不过弯,
很客气地说要借我们家房后的路倒一倒车,问我行不行,
我说没事,你放心倒吧,其实我是想考验一下我修的这段路到底有多结实。
卡车开走后我发现,路上只留下浅浅的两道车轱辘印,
这下我更放心了,暗想,以后即使有一卡车黄金,我也能通过这条路运到家里。
可是在一年后的一场雨中,路却被冲断了一大截,
其余的路面也泡得软软的,几乎连人都走不过去。
雨停后我再修补这条路时,已经不觉得道路永恒了,
只感到自己会生存得更长久些。
以前我总以为一生短暂无比,赶紧干几件长久的事业流传于世,
现在倒觉得,自己可以久留世间,其他一切皆如过眼烟云。
我在调教一头小牲口时,偶尔会脱口骂一句,
畜生,你爷爷在我手里时多乖多卖力。
骂完之后,忽然意识到,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陪伴过我的牲口农具已经消失了好几茬,
而我,还这样年轻有力,信心十足地干着多少年前的一件旧事,
多少年前的村庄,又浮现在脑海里。
如今,谁还能像我一样幸福地回忆多少年前的事呢?
那匹三岁的儿马,一岁半的母猪,
以及路旁林带里只长了三个夏天的白杨树,
他们怎么会知道几十年前发生在村里的那些事情呢?
他们来得太晚了,只好遗憾地生活在村里,
用那双没见过世面的稚嫩眼睛,
看着眼前能够看到的,听听耳边能够听到的,
对村庄的历史却一无所知,
永远也不知道这堵墙是谁垒的,那条渠是谁挖的,
谁最早蹚过河开了一大片荒地,
谁曾经趁着夜色把一大群马赶出村子,
谁总是天亮前提着裤子翻院墙溜回自己家里,
这一切,连同完整的一大段岁月被我珍藏了,
成了我一个人的,除非我说出来,
谁也别想再走进去。
06:00
当然,一个人活得久了,麻烦事也会多一些,
就像有人喜欢在千年老墙万年古壁上刻字留名,
以求共享永生,村里的许多东西也都喜欢在我身上留印记,
他们认定我是不朽之物,咋整也整不死,
我的腰上至今还留着一头母牛的半只蹄印,
他把我从牛背上掀下来,朝着我的光腰杆就是一蹄子,
踩上了还不赶忙挪开,直到他认为这只蹄印已经深刻在我身上,
才慢腾腾挪动蹄子。
我腿上身印着好几条狗的紫黑牙印,
有的是公狗咬的,有的是母狗咬的,
他们和那些好在文物古迹上刻名的人一样,
出手隐蔽敏捷,防不胜防,
我的脸上,身上,几乎处处有蚊虫叮咬的痕迹,
有的深,有的浅,有的过不了几天便消失了,
更多的伤痕永远留在身上,
一些隐秘处还留着女人的牙印和指甲印,
而留在我心中的东西,就更多了。
我背负着曾经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事物的珍贵印记,
我感到自己活得深远而厚实,却一点不觉得累,
有时在半夜腰疼时,想起踩过我已离世多年的那头母牛,
它的毛色和花纹,硕大无比的乳房和发情季节亮汪汪的水门,
有时走路腿困时,记起咬伤我的那条黑狗的皮,
还斩斩地铺在我的炕上,当了多年的入子。
我成了记载村庄历史的活载体,随便出到哪儿,
都有一段活生生的故事。
在一个村庄住得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
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
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
水土,阳光和空气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个老实安分的人,
多活几十年也没多大害处。
不像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
可能有时他们也偶尔躲过时间,活得年轻而滋润,
光阴一旦追上他们,就会狠狠地报复一顿,
一下从他们身上减去几十岁。
事实证明许多离开村庄跑世界的人,最终都没有跑回来,
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09:03
平常我也会自问,我是不是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太久,
土地是不是已经烦我了,道路是否早就厌倦了我的足印,
虽然他们还不至于拒绝我走路。
事实上,我有很多年不在路上走了,
我去一个地方,照直就去了,水里草里。
一个人走过一些年月后就会发现,所谓的道路不过是一种摆设,
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们玩耍的游戏。
他从来都偏离真正的目的,
不信去问问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
他们走到自己的归宿了吗?
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而我呢?是不是过早地找到了归宿?
多少年住在一间房子里,
开一个门,关一扇窗,跟一个女人睡觉,
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另一番滋味?
我是否该挪挪身面朝一生的另一些事情活一活?
就像这栋房子,面南朝北多少年,
前墙都让太阳晒得发白脱皮了,
我是不是把它吊个个儿,
让它一向潮阴的后墙根也晒几年太阳,
这样想着就会不自禁在村里转一圈。
果真看上一块地方,地势也高,地盘也宽敞,
于是动起手来,花几个月时间盖起一院新房子。
至于旧房子嘛,最好拆掉,
尽管拆不到一根好林子,一块整土地,
毕竟是住了多年的旧窝,有感情,
再贵卖给别人,也会有种被人占有的不快感。
墙最好也推倒,留下一个破墙圈,
别人会把它当成天然的茅厕,或者用来喂羊圈猪,
甚至有人会躲在里面干坏事,这样会损害我的名誉。
当然,旧家具会一件不剩地搬进新房子,
柴火和草也一根不剩拉到新院子,
大树砍掉,小树连根挪过去,路无法搬走,
但不能白留给别人走,在路上挖两个大坑。
有些人,在别人修好的路上走顺了,
老想占别人便宜,自己不愿出一点力,
我不能让那些自私的人变得更加自私。
我只是把屋子从村西头搬到了村南头,
我想稍稍试验一下我能不能挪动。
人们都说,树挪死,人挪活。
12:01
树也是老树,一挪就死,
小树要挪到好地方,会长得更旺的。
我在这块地方住了那么多年,
已经是一棵老树,根根脉脉都扎在了这里,
我担心挪不好把自己挪死,
先试着在本村里动一下,
要能行,我再往更远处挪动,
可这一挪,麻烦事就跟着来了。
在搬进新房子的好几年间,
我收工回来,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到旧房子,
看到一地的烂土块才恍然回过神,
生后几乎每天下午都回到已经拆掉的旧卷棚,
在那里挤成一堆。
我的所有的梦也都在旧房子,
有时半夜醒来还当是门在南墙上,
出去解手还以为茅厕在西边的墙角。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
认定一个地方时或许人已经老了,
或许到老也无法把一个新地方真正认成家。
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而是你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
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
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细节,
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
别人是无法看到的。
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
到家了。
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
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
在一些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
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
他们不仅仅是看庄稼的长丝,
也在瞅一块墓地。
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
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
知道自己快死了,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
虽说是离世也离得不远,
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
儿女们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
说话声,鸡鸣狗吠时时传来,
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
只像是搬一次家,
离开喧闹的村子找个清净处待待。
地方是自己选好的,
棺木是早几年便吩咐儿女们做好的,
从木料、样式到颜色,
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
没有一丝让你不顺心不满意,
15:02
唯一舍不得的便是这间老房子,
你觉得还没住够,
亲人们也这么说,
你不该早早离去,
其实你已经住得太久太久,
连脚下的地都住老了,
连头顶的天都活旧了,
但你一点没觉得自己有那么不自觉,
要不是命三番五次地催你,
你还会装糊涂生活下去,
还会住在这间房子里,
还进这个门,
睡这个炕。
我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
没有把时间和精力
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
在我年轻的时候,
年状的时候,
曾有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
而我留住了自己,
没让自己从这片天空下消失,
我还住在老地方,
所谓盖心房搬家,
不过是一个没有付出行动的梦想,
我怎么会轻易搬家呢?
我们家房顶上面的天空,
经过多少年的炊烟熏染,
已经和别处的天空不大一样,
当我在远处,
还看不到村庄,
忘不见家园的时候,
便能一眼认出我们家屋顶上的那片天空,
它像一块补丁,
一幅图画,
不管别处的天空怎样风云变化,
它总是晴朗祥和地贴在高处,
家安安稳稳坐落在下面,
家园周围的这一窝子空气,
多少年被我吸进呼出,
也已经完全成了自己的气息,
带着我的气味和温度,
我在院子里挖井时,
曾潜到三米多深的地下,
看见厚厚的土层下面荷黄色的沙子,
水就从细沙中缓缓渗出,
而在西面的一个墙角上,
我的尿水年复一年,
已经渗透到地壳深处,
那里的一块岩石,
已被我罕见的尿水腐蚀得变了颜色,
看看,我的生命上底高天,下达深地,
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长久生活的结果,
我怎么会离开它呢?
18:01
感谢刘亮澄给我们带来的文字
我是上官楚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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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用心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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