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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5 15:14

信客

文:余秋雨

主播:那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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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欢迎收听悦读FM轻听文字的声音网络广播。
这一期我们一起来分享来自于秋雨的一篇文章,信客。
我是本期节目主播,那珊。
我家邻村有一个信客,年纪不小了,已经长度跋涉了二三十年。
他读过私塾,年长后外出闯码头,碰了几次病,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回来做了信客。
他做信客还有一段来由。
本来村里还有一个老信客,一次村里一户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亲在上海谋生,托老信客带来两匹红绸。
老信客正好要给远亲送一份礼,就裁下窄窄的一条红绸捆扎礼品,图个好看。
没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个人给家里带来口信,说收到红绸后看看两头有没有画着小圆圈,以防信客做手脚。
这一下信客就栽了跟头,四乡立即传开他的丑闻,以前叫他带过东西的各家都在回忆疑点,好像他家的一切都来自客寇,但他的家破烂灰暗,值钱的东西一无所有。
老信客身便不轻,满脸欺伤,拿起那把剪红绸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
第二天,他颠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从上海落魄回来的年轻人,进门便说,我茗玉糟蹋了,可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
整整两天,老信客细声慢气地告诉他附近四乡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个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几个城市里的路线时十分艰难,不断在纸上画出图样。
这位年轻人连外出谋生的人也大半不认识,老信客说了又说,比了又比,连他们个人的脾气习惯也做了介绍。
把这一切都说完了,老信客又告诉他沿途可住哪几家小旅馆,旅馆里哪个茶房可以信托,还有各处吃食,哪一个摊子的大饼最厚实,哪一家小店可以光买米饭不买菜。
从头至尾,年轻人都没有答应过接班,可是听老人讲了这么多,讲得这么细,他也不再回绝。
老人最后的嘱咐是羊了羊这只扎伤了的手,说,信客信客,就在一个性子,千万别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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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想到老人今后的生活,说自己赚了钱要接济他,老人说,不,我去看坟场,能户口,我臭了,你挨着我也会把你惹臭。
老信客本来就单人一身,从此再也没有回村。
年轻信客上路后,一路上都遇到对老信客的问讯,大半辈子的风尘苦旅,整整一条路都认识他,流落在外的游子年年月月都等着他的脚步声。
现在,他正躲在山间坟场边的破草房里,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睁着眼,迷迷乱乱地回想着一个个码头,一条条船只,一个个面影。
刮风下雨时,他会起身,守扶门框站一会儿,暗暗嘱咐年轻的信客一路小心。
年轻的信客也渐渐变老,他老犯胃病和风湿病,一犯就想到老信客,老人什么都说了,怎么没提起这两种病?顺便,关照家人抽空带点吃食到坟场去。
他自己也去过几次,老人逼着他讲各个码头的变化和新闻,历来是坏事多于好事,他们便一起感叹唏嘘,他们的谈话若能记录下来,一定是历史学家极感兴趣的中国近代沉香的变迁史料。
可惜这儿是山间,就他们俩人,刚刚说出去就立即飘散,茅屋外只有尽力的山风。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他实在太忙,路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一回家就忙着发散信物,还要接收下次带出去的东西。
这一切都要他亲自在场,亲手查点,一去看老人会叫别人苦等。只要信客一回村,他家里总是人头寂静,多数都不是来收发信物的,只是来看个热闹,看看各家的出门人出息如何,带来了什么稀罕物品。
农民的眼光里,有羡慕,有嫉妒,比较的多了也有轻蔑,有嘲笑。这些眼神是中国农村对自己的冒险家们的打分,这些眼神是千年故土对城市的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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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妇女来给信客说悄悄话,关照他,往后带东西几次并一次,不要鸡零狗碎的,你给他说说那些货色能不能在上海存存,我一个女人家,来强盗来贼怎么办?信客沉稳地点点头,他看得太多,对这一切全能理解。
都市里的深沉榕榕,颤振着长期迟钝的农村神经系统,它是最敏感的神经末梢。闯荡都市的某个谋生者突然得了一场疾病死了,这样的事在那样的年月经常发生。
信客在都市同乡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就会匆匆赶去,代表家属、乡亲料理后事,收拾遗物。回到乡间,他就加上一把黑伞,伞柄朝前,朝死者家里走去。乡间报死讯的人都以道家黑伞为标记,乡人一看就知道,又有一个人磕死他乡。
来到死者家里,信客满脸欺容,用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委婉语气把恶好通报。可怜的家属会嚎啕大哭,会怵然昏厥,他都不能离开,帮着安慰张罗。
更会有一些农妇听了死讯一时兴起,咬牙切齿地憎恨城市,憎恨外出,连带也憎恨信客。把他当作了死神冤鬼,大声呵斥,他也只能低眉顺眼,听之忍之,连身默诺。
下午,他又要把死者遗物送去,这件事情更有危难。农村妇女会把这堆简陋的遗物当作丈夫生命的代价,几乎没有一个相信只有这点点。红红的眼圈里射出疑惑的利剑,信客浑身不自在,真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他只好柔身地汇报在上海处置后事的情况,农村妇女完全不知道上海社会,提出的诘问每每使他无从回答,直到他流了几身汗,赔了许多罪,才满脸晦气地走出死者的家。
他能不干这档子事吗?不能,说什么我也是同乡,能不尽一点乡亲乡仪?老信客说过,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做信客的就得挑着一副生死祸福的重担,来回奔忙。四乡的外出谋生者都把自己的血汗和眼泪堆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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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客识文断字,还要经常带读带写书信,没有要警示带个口信就是了,要写信总是有了不祥的事。妇女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信客家里诉说,信客扑指磨墨,琢磨着句子,他总是把无穷的忧怨和紧迫的告急整理成文邹邹的语句,郑重地装进信封。
然后,把一颗颗破碎和胶着的心亲自带向远方。
一次,他带着一封满纸忧怨的信走进了都市的一间房子,看见发了财的收信人已与另外一个女人同居。他进退两度,犹豫再三,看要不要把那封书信拿出来。
发了财的同乡知道他一来就会坏事,故意装作不认识,立身质问他是什么人,这一下把他惹火了,立即举信大叫,这是你老婆的信。信是那位时髦女郎拆看的,看吧便大哭大嚷。
那位同乡下不了台,硬说他是四川民宅的小偷,拿出一封假信来只是脱身伎俩。为了平息那个女人的哭闹,同乡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并把他扭送到了巡捕房。
他向警官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还拿出其他许多同乡的地址作为证据。传唤来的同乡急资把他保了出来,问他是由他只说自己一时糊涂,走错了人家。他不想让颠沛在外的同乡蒙受阴影。这次回到家,他当即到老信客的坟头烧了香。
这位老人已死去多年。他跪在坟头请老人原谅,从此不再做信客。他说这条路越来越凶险,我已撑持不了。他向乡亲们推说自己腿脚有病,不能再出远门。有人在外的家属一时陷入恐慌,四处物色新信客,怎么也找不到。
只有这时,人们才想起他的全部好处,常常给失去了生活来源的他端来几碗食物点心,再请他费心想想通信的办法。
也算这些乡村结束未尽,那位在都市里打了信客耳光的同乡突然发了善心。此工后来更发了一笔大财,那位时髦女郎读信后已立即离他而去,他又在其他同乡处得知信客没有说他任何坏话,还听说从此信客已复闲在家,如此种种,使他深受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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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乡来了一次,先到县城邮局塞钱说相,请他们在此乡小南货店里附设一个代办处,并提议由信客承担此事。办妥了这一切,他回到家里慰问邻里,还亲自到信客家里悄悄道歉,请他接受代办邮政的事务。信客对他非常恭敬,请他不必把过去了的事情记在心上。
至于代办邮政,小南货店有人可干,自己身体不济,恕难从命。同乡送给他的钱他也没拿,只把一些礼物收下。从此,小南货店门口挂出了一只绿色的邮箱,也半包裹邮寄,这些乡村又与城市接通了血脉。
信客开始以代写书信为生,央台写信的实在不少,他的生活在乡村中属于中等。两年后,几家私塾合并成一个小学,采用新式教材,正缺一位地理教师,大家都想到了信客。
信客教地理绘声绘色,效果齐佳。他本来识字不多,但几十年游历各处又代写了无数封书信,实际文化程度在几位教师中显得拔尖,教起国文来也从容不迫。他眼界开阔,对各种新知识都能容纳,更难得可贵的是他深察世古人情,很能体谅人。
很快成了这所小学的主心骨,不久他担任了小学校长。在他当校长期间,这所小学的教学质量在全县属于上乘,毕业生考上城市中学的比例也很高。他死时,前来调研的人非常多,有不少还是从外地特地赶来的,根据他的遗愿,他的墓就住在老信客的墓旁。
此时的乡人已大多不知老信客是何人,与这位校长有什么关系?不过为了看着顺心,也把那个不成样子的坟修了一修。
感谢于秋雨的文字,我是那山,阅读FM感谢您的用心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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