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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5 23:14

听听那冷雨

文:余光中

播音:阿准

00:08
大家好,欢迎收听FM Reading 听听文字的声音网络广播。
我是本期节目主播,阿准。
今天,我们一起来分享一篇经典的散文,
《雨光中的听听那冷雨》。
清折已过,春寒加剧。
先是寥寥巧巧,继而雨季开始。
时而淋淋离离,时而熙熙离离。
天潮潮,地湿湿。
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
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
也躲不过整个雨季。
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
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
雨里风里,走入沸沸,令人更想入沸沸。
像这样子的台北,淒淒怯怯,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
像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
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
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
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个世纪。
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
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
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
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无与古大陆分担,
不能扑进他怀里,被他的裙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如沐之情了。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
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
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
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
03:03
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
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
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长洲人,南京人,川娃,武林少年。
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
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颈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
残山胜水犹如诗,黄天厚土犹如诗,云云浅瘦纷纷黎明,从北到南犹如诗。
那里面是中国吗?
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
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在,木桐瑶纸已不在,剑门细雨未成清晨也都已不在。
染色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
还是香港的谣言里?
还是傅聪的黑剑白剑,马思聪的跳弓拨弦?
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罗马洲的望钟?
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西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味?
杏花春雨江南
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
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遍来遍去,只要苍劫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磁石般的象形里,当必然常在。
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
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庞庞坨坨,细细粒粒,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ing也好,Bluey也好,所能满足?
翻开一部词源或词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步,古神州的天言千变万化,便息在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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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披薄,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毒不厌,门外汗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甜甜吧,那冷雨。
雨下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
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心灵这际雨。
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季空蒙而迷幻,细细秀秀,清清爽爽新鲜,有一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木沐浴之后特有的腥气。
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
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如,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塔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哥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洛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千雾。
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县以上山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兄生曾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译句是洛基山上难渡的景象。
洛基山岭之盛,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且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煦煦焕焕,冷得清清醒醒,那股挨挨不绝一氧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
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河,亲爱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负云情雨意迷离的情调。
09:14
两度夜宿西头,树香沁笔,萧寒西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兜歇的巨迹,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暴雨,自晨醒来,在续日未生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壳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谷雨水,
一径探入森林的谜,曲曲弯弯步上山去,西头的山树蜜雾浓,网狱的水汽从谷底冉冉升起,时愁时兮,生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风半鹤,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
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西头助风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影延绕山影水调的中国风景,由来与人送画的韵味。
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向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指向送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语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语,听语只要不是识破惊天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路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
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靡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
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王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声,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遗失了自己。
12:15
雨该是一滴湿离离的灵魂,在窗外喊谁,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坑坑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
王羽在黄岗,破如船的大竹围屋,据说住在竹楼里面,积雨声如瀑布,蜜雪声比碎玉,而无论古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是住在竹筒里,任何细碎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雾瓦,浮荡湿漉漉的流光,灰而温柔,荧光则微明,背光则幽暗,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
至于雨敲在林林千瓣的瓦上,游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挾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
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绶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溅啊灰溅,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
先是天暗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附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在每一个角落里悬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附着灰云。
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着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静静,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蜜蜜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一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和孩提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
母亲吟偶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适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细细,口气与口气咀咀绝绝。
15:15
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一片瓦说,说轻轻的奏瓦,沉沉的弹,徐徐的扣瓦,大大的敲,渐渐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荆车到清宁,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晚歌。
一片瓦吟,千一片瓦吟,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飞飞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寻月绵延,十年年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蚀到舌底,心底。
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一夜芒奏,千层海底的热浪,飞飞被狂风挟持,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泄过。
不然便是雷雨年,白烟一般的沙帐里听桀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庞庞沸沸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弹弹突突,弹弹突突,弹动了屋瓦的荆棘疼疼欲掀起。
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玻璃窗上,编在墙上打在扩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泄过,秋意便弥漫旧时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萧萧,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
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
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飞了嘉陵江,下失步步,嗚咕地提声。
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甜甜吧,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笔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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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瓦片片,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
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阴运的雨季,树也看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晴天的巨叶,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草草且且,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
鸟声见了啾啾,蛙声沉了歌歌,秋天的虫银也捡了鸡鸡。
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潜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墨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棚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棚里的世界小得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承得下她的一只手里握一只鲜鲜的手。
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磕,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
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是古典的韵味,任雨点翘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鼓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源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
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林林林地,然后向对方的唇上夹上尝甜甜的雨水。
21:03
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
握着雨伞,他听到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尖头白尽时,伸手一扶就落了。
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霄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地究竟有多厚的苔藓。
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雨季已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像晚餐后的沉思凝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在,听听那冷雨。
感谢余光中先生这篇精美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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