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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5 12:12

情书

文:吴念真

主播: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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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 欢迎收听 悦读FM 倾听文字的声音网络广播。
我是本期节目主播, 薇薇。
今天要跟大家一起分享的是来自吴念真的情书。
偶尔, 她还是会想起六十年代那种双排推坐,黄色的台北公交车。
因为那种座位方式, 让她和那个女孩有了长达半年的相亲时间。
而那颜色, 根本就是他们爱情的象征。
那时候她在松生一家机械工厂当机工, 晚上则在一家商工学校夜间部进修。
高三那年的某一天, 那女孩出现在她眼前。
她上车的地方是公交车的起始站, 所以通常都有座位。
她习惯在上车之前买一个菠萝面包当晚餐。
在车内乘客逐渐增多之前啃完。
有一天, 她看到对座出现一个好看的女生,
也和她一样低着头认真的吃着面包, 不过是起司的。
那女孩之前没有见过, 制服上她的校名和学号,
显示她念的是离她学校不远的一个女子商业学校,
同样是高三。
女孩也觉察她的存在吧, 卡其窄裙下的腿不自觉地稍微夹紧,
低着头, 放慢吃面包的速度,
一小块一小块的撕, 有一下没一下的嚼。
车子逐渐进入市区, 乘客逐渐拥挤。
不过, 透过摇晃的人缝,
她反而可以比较放胆地去看她那好看的模样。
车到巴德路, 乘客已经塞到没空隙,
但左转敦化南路之后, 有一个聒噪的女生却用声音告诉她那女孩的存在,
甚至断续地传递着某些信息。
那女生应该是她的同班同学,
说:「好羡慕你哦, 现在每天都有位子可以坐,
可以先睡一下, 第一天习不习惯,电话会不会很多?」
也许是缘分, 当晚她一上车就看到被挤在人群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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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长不断说请往里面走的逼催下,
最后她就停留在她身边,
近道可以看得见她脸上几个可爱的雀斑。
车过巴德路, 乘客逐渐稀疏,
两个人开始有座位, 对坐着,都低着头。
车到终点时只剩他们两个,
下车后, 女孩头也不回,小跑步离开。
之后半年, 每星期至少有三四天,
他们两个重复着这样的路程, 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
透过她同学偶尔的呼唤, 她甚至连女孩的名字都知道,
但两个人却连一个招呼, 一个笑容都未曾交换。
寒假看不见的日子, 她竟然会觉得失落,
甚至会傻傻地想, 那女孩呢?
会不会跟我想她一样想念我?
天气转暖后的某一天, 在拥挤的车子里,
她听见那个枯燥的同学说, 啊,木棉花都开了。
然后她听到那女孩说, 我好喜欢木棉花,
觉得她好男人。
那天晚上她叫了一节课, 跑到仁爱路三段,
趁路上没人, 也不管树干粗糙刺人,
她搬上一棵木棉树, 棉花带枝干折下一整段,
然后坐出租车回到终点站等她出现。
当她把花递到他眼前时, 他看着她,
没什么特别反应, 只淡淡地说,你好神经。
第二天傍晚上车的时候, 女孩走过来,
递给他一个信封, 然后依旧沉默地坐在对座,
慢慢地吃着他的起司面包。
教室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 里头是一张纸,
但只贴着一个一块钱的铜板, 以及五个阿拉伯数字,
一如天文。
同学骂他笨,说, 他是叫你打电话给他。
第二天他打了, 是一家木材加工厂的总机,
他说请帮我接某某小姐, 之后总机竟然一阵沉默,
然后是他的声音, 他说,我以为你不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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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阵沉默之后, 他才听见那女孩有点哽咽地说,
你知道吗,寒假的时候好几次, 我竟然会在上课的时间跑去搭公车,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几年之后的婚礼上, 他一字不漏地重述了那次电话里他讲过的话,
说当他听到女孩哽咽地说寒假每一刻竟然还跑去坐公车,
说我就知道我完了的时候, 电话这头的字迹一样热泪盈眶。
那时候他已经在三重跟人家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工厂,
合伙人管理业务和财务, 他只管技术,
他说他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忙,
可是连续两年合伙人都跟他说工厂并没有赚到什么钱,
更没想到的是,第三年春节后才开工不久,
有一天,工厂忽然冲进来一堆人,拆机器,抢原料。
原来合伙人开出去的支票陆续跳票,
工厂登记的负责人和支票出票人的名字都是他,
所以因违反票据法进了监狱的人当然也是他。
这不打紧,更可怕的是,
即使人都已经关在监狱里了,
家里竟然还有人不时去骚扰,讨债。
房东受不了了,要他太太搬家,
而这一切,会客的时候太太都不曾跟他说。
直到有一天接到太太的信,才知道他去了南部,
说是以前的同事帮他介绍了工作。
说虽然之后会客不易,
但他相信他一定会谅解,
因为生活上至少可以避开许多干扰和恐惧。
他要他忍耐,要他坚强,
说我和他都在等你回来。
他是谁?第二张信纸上有答案,
上头贴的是一张超音波的图像,
以及太太简短的说明。
医生说他是男生,
出狱的时候孩子已经两个月大,
他说他记得第一次抱着孩子和太太走在南部某个城镇黄昏的小路时,
路两旁的木棉正盛开,
太太从地上捡了一朵给孩子看,
喃喃地跟孩子说,
要记得,有这个才有你哦。
直到如今,
他说偶尔他还会想起那天黄昏太太的声音和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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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如台湾人说的,
娶没钱生子后总有好运气。
从出狱之后十几年他的事业超乎想象的顺利,
孩子国中毕业那年,
他已经有能力在美国买房子,
并且让太太陪着孩子在那儿就学。
太太虽然经常不在,
他也不曾不轨,
直到那一次,
那天他坐东请第三方吃饭,
酒后总是比较感性吧,
就跟主桌的人讲起他和太太如何因为木棉花认识,
以及当年入狱时太太如何用超音波的图像鼓舞他的往事。
之后他载着几个厂商回他们住宿的饭店,
路过仁爱路,
恰巧又是木棉花的季节。
一个南部来的女老板忽然说,
要是现在你有喜欢的人,
大概也没有体力爬树摘花了吧。
他说的二话不说,
车子往路边一靠,
有点勉强地爬上树,
莲花带枝干折了一段,
在众人的欢笑中递给那个女人。
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
他接到一封信,
信纸上粘着一个一块钱的硬币,
一个电话号码,
以及另外四个类似分机的数字。
他打过去是饭店,
那四个字是房间号码,
接电话的是那个来自南部的女厂商。
女人说先生前几年车祸过世了,
他承接她的生意,
她说很辛苦。
两三个月后,
同样的女人寄来另一封信,
信纸上贴着一张超音波输出的图像,
说她是你的,
不过请放心,
我没有要你负责。
她的父亲是谁,
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后,
我才会跟她说。
二十多年过了,
她说这个不知道是否真正存在的小孩和木棉花一样,
一直是她生命里无法除去的阴影和思念。
感谢吴念真为我们带来的这篇文字。
我是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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